粤语的文化底蕴是什么?
2017年春节刚过,娱乐圈就出了一条画风奇异的新闻。素以“山鸡”、“小桂子”等市井角色出名的香港知名演员陈小春在广州一次饭局被同桌一个湖北女生对粤语的轻慢态度所激怒,不但当场教育她中国古代唐诗宋词中很多词语至今还在粤语口语中有保留,更是在微博上写文章力挺粤语。
在这篇短短的微博文章中,陈小春引经据典,痛斥普通话为“胡语”,粤语被联合国“承认定义为语言”,唐诗要用粤语读才妥当以批驳同桌女生话粤语“没文化”的不恰当言论,陈小春对母语的热爱溢于言表。不过刨除双方的感情因素,在这次罕见的娱乐圈文化争论中,双方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呢?
排除言辞上的极端不妥,同桌女生说粤语没文化有其根据吗?
从侗台南越到华夏广东
对于生活在北方的很多中国人来说,粤语所在的两广地区一向是一片天南蛮荒之地。由于华夏人起源于现在的中原地区,就算是东周时期控制了南方广袤疆土的楚国也没能对两广施加太多影响。上古时期的两广地区对当时的华夏人而言是一块极其陌生的区域。
秦朝南征岭南,将岭南正式纳入中国版图。出身今天的河北正定,随秦军南下的赵佗后来更是成为南越王。汉语也就此被大规模带入岭南地区。
传说赵佗活了一百二十多年,这大约是因为岭南信息隔绝导致中原史官并不清楚南越国君更替导致。
然而,此时的岭南地区,汉语只有在番禺(今广州)等几个城市才有分布,一出城市则是大片大片的俚人、僚人地区。无论是俚人还是僚人,都是说侗台语的人群,上古时期他们广泛分布在中国东部地区。春秋时期著名的吴国、越国皆为他们所建立。但随着历史的推移,侗台人群的分布逐渐南缩西移。原本是侗台人分布核心地区的江南地区在先秦基本完成了汉化,岭南则成为侗台人新的核心区域。
广东一带俚人分布尤其广,粤西从茂名到雷州半岛的地盘基本都是俚人的乐土。俚人首领地位崇高,如南北朝时著名的俚人女首领冼夫人,就与统治岭南的世袭汉官冯氏联姻,并征伐海南,将其再次纳入中国版图。
此时的岭南和当时的朝鲜北部以及越南北部颇为类似,城市中的华夏移民讲汉语,而人口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土著居民则在受到汉语影响的同时仍然使用本土语言交际。从后来朝鲜和越南的发展可以看出,这种情况下只在少数中心城市使用的汉语很难生存下去。朝鲜和越南在土著语言受到汉语深重影响的同时当地汉语却逐渐绝迹。而这种由秦朝移民带入两广的汉语,也确实并非当今粤语的祖先。
可是和朝鲜与越南不同,进入中古时代以来,中国对岭南的统治较为稳固。虽然偶有南汉之类的割据政权,但是岭南地区始终被视为中国本部的一部分了。
作为中国一部的岭南离开中原实在太远。隋唐时期中原人对岭南人的歧视几乎不加掩饰。禅宗六祖慧能在初见五祖弘忍时,身为高僧的五祖竟然说出了:“汝是岭南人,又是猲獠,若为堪作佛?”五祖作为高僧大德,本应知道佛教强调众生平等,但是歧视岭南人的风气根深蒂固,以至于竟不在意失言。而六祖慧能以“佛性无南北”巧妙地避免了出身问题,不过后来却也自称“语音不正”。
慧能是禅宗六祖,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知名。后坐化留下肉身舍利
事实上,六祖慧能虽然出生于新州(今广东新兴),但是家里祖籍却是河北范阳人,家在岭南不过一两代人,就已经语音不正遭人歧视了,可见当时岭南异质性之大。
唐朝岭南文化发展水平并不高还可从五代割据岭南的南汉政权的一次嫁女事件中窥得痕迹。
公元925年,统治西南的大长和国骠信郑仁旻派遣弟弟郑昭淳以朱鬃白马向南汉求婚。大长和国本是权臣郑氏家族篡南诏所得,国本不正,因此急需中国公主以固国本。然而,作为西南蛮夷边民,南汉君臣却并不十分待见大长和国。因此,南汉提出要郑昭淳和南汉群臣共同赋诗以检验其文化水平。结果却让所有人始料不及。
南诏虽为西南乌蛮白蛮出身,但向来汉文化水平极高。大长和国继承了南诏传统,郑昭淳赋诗水平远为自诩中国的南汉群臣所不及,场面十分尴尬。最终,南汉将增城公主和亲至大长和国,可惜公主不适应高原气候,很快病殁。
郑氏从《南诏德化碑》中位列末位的汉人小臣到后来权倾朝野并篡位,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甚至在整个北宋,岭南的状况仍然和之前没有太多改变。岭南北宋人口增长较快,但并无太多移民进入,主要是土著人口迅速增长所致。
南蛮鴃舌还是中原正音
诡异的是,到了南宋时期,朱熹却说出“四方声音多讹,却是广中人说得声音尚好。盖彼中地尚中正。自洛中脊来,只是太边南去,故有些热。”作为大儒,朱熹显然不会信口开河莫名其妙赞赏岭南人的语音。此时的岭南语言已经和唐五代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边陲“猲獠”之语变成较标准语音的代表了。
这一显著的变化要归结于南宋时期大规模的移民进入广东。广东向来有珠玑巷传说,即自家祖上经南雄珠玑巷迁入广东其他地区。而南宋也确实是移民蜂拥进入广东的时代。这些移民绝大多数进入今天广东中部的广府地区,其中又以定居广州及周边各县为主。有据可考的宋朝珠玑巷移民入粤家族中,香山县得四十九族,南海县得四十六族,新会县得三十一族,广州城得十九族,番禺县得十二族,东莞县得十族,其余各县均在五族以下。今天的客家地区和潮汕地区则一族都没有。
大量迁入广东的新移民不但将岭北汉语带入,更由于来源极其多样——以今天江西河南为主,兼有湖南、江苏、安徽、山东、河北等地——杂乱的移民来源更有助于新入粤移民以当时的标准语作为自己的通用语言。一种接近中原晚期中古汉语的新方言就此在广州附近形成。
这些迁入广东的打工仔也在潜移默化间改变着广东的语言环境,一如宋朝移民
大批移民不但带入了新的语言,同时也加速了岭南的汉语化进程,在之后的几百年内,广东地区基本全盘说汉语。新形成的粤语不但占据了广东中西部的大片地区,并沿着西江西溯广西,抵达梧州、南宁、玉林、贵港等广西重镇。今天的粤语绝大部分特征并没有超出宋朝的晚期中古汉语范畴。少数存古特征如能区分泰韵和咍韵则是受到了移民源头的南方汉语影响。层次相当单纯,和早已分化形成的南方汉语如吴语、闽语在存留中古以前汉语痕迹上不可同日而语。
由于粤语在两宋成型后始终处于相对与中原地区隔绝的状态,并未遭遇近古时期以来的各种战乱动荡。这种由两宋时期汉语南下形成的方言后来的演化远比北方的汉语要慢。金元以来,北方话经历了入声的合并与消失,韵尾-m并入-n等诸多重大音变。不少本来押韵的诗词由于语音的变化韵脚变得不那么和谐。与此相比,粤语虽然也经历了诸多音变,然而其韵尾变化远比官话保守,至今保留了中古汉语的六个韵尾。韵母虽然演变幅度较大,但是很多情况下押韵情况仍然比官话好得多,尤其在押入声的诗词中,如杜甫的名诗《佳人》韵脚字为“谷、木、戮、肉、烛、玉、宿、哭、浊、屋、掬、竹”,普通话有u、ou、yu、uo四种韵,而粤语中所有韵脚字韵母均为uk,押韵近乎完美。如果说粤语保存了不少古汉语的语音,那主要是两宋时期的中古晚期汉语,和南北朝到唐中期的典型中古汉语已经有了不小的区别。
粤语是否是古汉语标本?
但是在各种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包围影响和自身的演变作用下,粤语也远远不是一个古汉语的活化石。
陈小春的文章中提到粤语中保留了大量古汉语的词汇,这是事实。但是同时粤语的不少词汇来自侗台语。广州话“这”说成ni1,一般广东人会将这个意思写作“呢”。这个词在其他汉语中几乎找不到类似的,但是和壮语、泰语的近指代词却极为相似,可确定同源。
泰人本来不是泰国土著,在侗台南缩的同时,也在南扩,占领了本来是南亚族群,如高棉人、孟人的地盘
从语音上说,当今的广州话并非八个声调,而是九个声调。本来的阴入调依据元音长短分成了上阴入和下阴入。这种现象在汉语其他方言中非常罕见,但在侗台语言中则是司空见惯,以至于有的侗台语由于长短分调声调有十三个之多。
南迁后千年的演变也让粤语语音在很多时候并不能让古诗押韵。如家喻户晓《锄禾》诗中韵脚字是“午、土、苦”,中古汉语三字韵母都是uo,普通话三字韵母皆变成了u,但粤语三个字分别读ng、tou、fu,完全不押。
“土”在百多年前的粤语中本和普通话一样也读tu,至今一些广东乡下和广西的粤语依然。但是广州话在近一百多年u>ou、i>ei、yu>oei,不过并非所有声母后粤语都有这样的音变。因此许多本来押韵的诗歌就由于这个小小的音变也就变得不押了。可以看出,通过诗词押韵来推测一种方言是否“古老”多么不可靠。事实上,与清朝初年广东韵书《分韵撮要》对照就可以发现,粤语在三百年间发生的音变已经不少
作为一种在天南之地发展了一千多年的汉语分支,粤语中承载了极其丰富的文化信息和广府族群南迁并融入当地的历史。说这样一种语言“没文化”纯属想当然的呓语。只是,或许反驳此类言论时,并不应该以贬损其他方言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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